【耳听八方】让人踏实的人 | 李皖
舌头乐队(上图)的每个人都可以独当一面,让人不得不猜想新疆昌吉这个地方究竟是有什么造化,竟能一下子出来这么多优秀的歌手。
之前的不说了。现在是鼓手李旦,也推出了个人唱作专辑,将鼓手的角色完全雪藏,就专注词曲唱。
有点意外。专辑的名字是《用一道光 照亮的世界》,专辑如其名,就是“用一道光照亮的世界”。
身为中国最优秀的摇滚乐鼓手,而且,是在一个最猛的乐队里,并且,还是以有灵性、有力道、极富于冲击力和变化的鼓声,帮助和撑起了数不清的乐队和艺人的鼓手,李旦作起歌曲来,却完全不是这个形象。前面我说他将鼓手的角色雪藏,一点都没有夸张。作为那个迅猛、热烈、披坚执锐的鼓手,他一点都没把他的架子鼓带进来;那个鼓手在别处,完全不进入这一张专辑。
那么这个李旦是谁?听完专辑,你基本上能确定:或许这个才代表那个本来的、完整的李旦,这是一个本分、质朴、踏实而可靠的人,一个你完全可以信任的朋友。
李旦对这个世界是失望的。有一首歌,《脸上泛着光》,从中可以听出来,他经历了此生和眼前这个世界,最堕落、最肮脏、最丑恶、最黑暗、最无望的部分。他的失望是对人性的失望,是在根子上,最彻底的那种失望。但他没有就此绝望起来,否定了这人生,看穿了这人世。不,他唱的其他歌,大部分的歌曲,都是给人希望的,都是在建造一个美好的世界。他从自己做起,身体力行,来给人以安慰,给这个世界以美好。
李旦的美好落实在这些地方:故乡、记忆、小时候、从前的生命,始终未被汪洋吞没的理想,善良的愿望,生活的欢乐和美,对自己的坚守和努力……或者说吧,就是美好本身,就是善本身,他完全相信根子上的美好和善不灭,根本无须求证。很自然地,他去守护、去歌唱、去追求和建设这美好和善。
比如,他歌唱了故乡《昌吉》,“好像从来就没变过模样”;他歌唱了《湖面的海》,“理想掉进了生活的湖面”,可结局是“让歌声随生活流动”;他歌唱了《山南北》,看到“阳光从没离开你身旁”,它也照着月亮“安静地抚摸着大地抚摸着生命”;他歌唱了《小的时候》,那里有“迎着光嚎哨的响亮少年”,还有“妈妈准备着酒席/父辈们醉在情义里”。他感念风,致敬花,感谢自己——因为这个自己勇敢前行一直也没停下。在一首名为《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》的歌曲里,出现了这样的意象:“熙熙攘攘忙碌的人群/每一个人都是齐天大圣”。
对,李旦没有把那个鼓手带进来,那种体现了动荡,虽然也是善,但终究是对立和冲突的东西,与这骨子里的、心性中的、浑然自生的美好和善是并不完全融洽的,所以鼓手李旦不是歌手李旦,一点都不奇怪。
而且,从形式上看,这些歌曲大部分也都平实、平常,毫不新异和乖张。形式和内容一致,具有同样的性质,由此形成了一个结果:那个“原来的我”一直未变,那些人间的美好始终还在那儿呢,在世界貌似激烈的动荡和冲突中,它们安然无损,虽历经了几十年的锤击和变迁。这让人好踏实——在最根本的地方,在人心的最深处,一切都是完好的,这世界终究不会走到邪道上去。
在进入摇滚乐之前,李旦原本是作戏曲的,本是一位戏曲打击乐手,戏曲的教化,深入骨髓,好深。它不是只在《脸上泛着光》的末段,以戏曲戏腔体现出来,而是在所有歌曲、所有地方、每一个细节上都有所呈现。是什么呢?——是戏曲的基本教养、规则、范式、技艺和美学,都转化为这歌曲的基本教养、规则、范式、技艺和美学,歌手李旦明明白白,就是这么来的。可以想象,若没有戏曲的教化,也便不可能有这些歌曲。比如,发声、咬字的规矩,讲究腔——一字一句,讲究一个字正腔圆,全部都端着,一分一毫不松懈;歌词的规矩,讲究法度——用词用语、上下结构、作文章法,都不随便,虽然不再按曲牌套路写词;编曲和帮腔(伴唱)的规矩,从头到尾用一个班子、一种范式,虽然不是戏曲样式,变成了深得古典器乐、古典声乐滋养的创造。尤为重要的是,通过这些,李旦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旋律,它也是依字行腔的,符合中国声乐的一贯道路,但没那么刻板,在行腔中有他个人的破与立,有李旦自己的声口。
专辑《用一道光 照亮的世界》完全是真诚的创作,这是很重要的,它是真实、真切、诚意的表达。歌手所唱,就是内心最想唱的,是他认为人生最应该做的,不畸不怪、不偏不倚、不急不躁、不卑不亢。这在这样一个剧变的年代是极其宝贵的:守正道,表善意,唱人间美好歌。
当然,这张专辑并非没有问题。它最大的问题是,它还不是杰作。作为歌手顶顶重要的一项,音色、力度、歌唱才华,这么说吧,演唱的卓越感染力,这张专辑并没表现出来。歌手还未成,歌艺尚处于拘谨磨炼的阶段。期待假以时日,会有一个自由的、恣肆的、天才焕发的歌手,能从这首张专辑的历练和养育中,破茧而出。
2023年10月20日